這世間有些緣分,是刻在骨子里的。于我而言,《新華日報》便是這樣一份緣。它的名字,于我不僅是墨香與紙張,更是一卷綿長的人生注腳,記錄著歲月的流轉(zhuǎn)與精神的歸鄉(xiāng)。
幼時初識其名,便聽師長講述它在歷史風(fēng)云中的錚錚鐵骨。最令我心神震撼的,是它在報道“皖南事變”時,為躲避無理審查,毅然于版面上“留天窗”而刊載周恩來的“千古奇冤,江南一葉,同室操戈,相煎何急”題詞的往事。那一片刺目的空白,是無聲的驚雷,是凜然的抗議,在我稚嫩的心田里,深深埋下了對這份報紙的敬意。那空窗不空,它盛滿了那個年代新聞工作者未說出口的千言萬語,盛滿了一個民族在最艱難時刻對真相與正義的渴求。
1973年12月19日《新華日報》2版
這份敬意,在1968年10月我插場成為一名知青后,化作了血肉相連的日常。在文化生活貧瘠的年月里,能公開讀到的書報中,《新華日報》便是最珍貴的精神食糧。我像拾穗者一般,收集別人讀過、準備丟棄的《新華日報》,就著油燈,一字一句地咀嚼。我備好剪刀與漿糊,將自己感興趣的文章,分門別類地剪貼、歸納。那一本本厚厚的剪報冊,不僅是知識的積累,更像是在迷惘的青春曠野中,為自己點亮的一盞盞微光閃爍的路燈。
命運的轉(zhuǎn)折,在1973年的冬日降臨。那時,我所在的六合縣五七農(nóng)場因知青工作小有成績,引來了《新華日報》記者的采訪。作為由揚州知青組成的農(nóng)場四連連長,我受命陪同《新華日報》的方記者。那段朝夕相處的時光,是我生命中一段華彩的樂章。我們一同走訪,一同探討,通訊報道的題目《柳滿江洲》,便是在我的提議下定下的。當這篇凝結(jié)著我們心血、記錄著農(nóng)場發(fā)展與知青成長的報道,于1973年12月19日赫然出現(xiàn)在《新華日報》第二版時,那種油然而生的自豪與激動,至今想起,仍覺心潮澎湃。
然而,青春的航道從不全然是風(fēng)和日麗。就在《柳滿江洲》初稿形成后,我陪同方記者去揚州地區(qū)“知青辦”審稿。下榻于揚州地區(qū)第一招待所的那個夜晚,我向這位人生中最重要的老師吐露了積壓心底的苦悶——因家庭出身問題,我的入黨申請屢屢受挫,前路仿佛被濃霧籠罩,悲觀與失望啃噬著我的意志。方老師靜靜地聽著,并未多言安慰,只是輕輕地、卻極有力地吟出兩句詩:“千淘萬漉雖辛苦,吹盡狂沙始到金?!边@十四個字,如同驚蟄的春雷,瞬間劈開了我心中的陰霾。它告訴我,苦難是淬煉,挫折是洗禮,真金需經(jīng)百煉。這句話,從此成為我終身的座右銘。臨別時,方老師邀我有機會定要去南京《新華日報》社看看。這個約定,自此在我心底生根發(fā)芽,成了一個縈繞多年的夢。
此后人生軌跡變遷,兩年以后,我終以“可以教育好子女”的身份被推薦就讀師范,成為一名教師。三尺講臺,粉筆春秋,方老師的那句詩始終是我行路的燈塔。期間,我數(shù)次萌生去報社拜訪的念頭,卻總因種種緣由未能成行。這個夢,便如一顆被深埋的種子,在時光的土壤里靜靜等待。
等待,是為了更盛大的重逢。2018年,適逢知青創(chuàng)建“五七農(nóng)場”五十周年,我們籌備建立“知青博物館”。一個執(zhí)念再次涌上心頭——找到45年前那份刊載著《柳滿江洲》的《新華日報》。經(jīng)友人相助,我們終于尋得了那份報紙的電子版。當我們將它鄭重地打印出來,看著那泛黃的版面上熟悉的標題,歲月的閘門轟然洞開。那份塵封的夢,又一次被點燃,且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加熾烈。
圓夢的時刻,終于在2025年的深秋,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翩然而至。11月19日,我參加了南京市老體協(xié)舉辦的老年體育宣傳骨干指導(dǎo)活動。真正讓我的心潮徹底決堤的,是翌日上午——11月20日,活動組織者帶我們走進了向往已久的新華報業(yè)報史館。在講解員的娓娓講解中,我仿佛穿越了時空,從一張張承載著歷史重量的報紙與照片里,重溫了這份與我命運交織的報紙的崢嶸歲月。當我真正踏足這方神圣的殿堂,環(huán)顧四周,五十二年的夙愿,在這一刻塵埃落定。
期待已久的圓夢時刻——參觀新華日報《報史館》
“五十二年始圓夢”,在我人生的“落花時節(jié)”——這褪去了繁華、沉淀下從容的秋日,竟又能“逢君”。此“君”,是這座報社,是它所承載的不屈精神,更是此番有幸結(jié)識的報社內(nèi)這些學(xué)富五車、謙和熱情的老師們。這豈不是三生修來的幸事?
回首這段橫跨半個多世紀的情緣,從少年時的敬仰,到青春時的親密接觸與精神指引,再到暮年時的圓滿重逢,《新華日報》于我,早已超越了一份報紙的范疇。它是良師,是益友,是夜航里的燈塔,是貫穿我一生的文化血脈與精神故鄉(xiāng)。這份情緣,歷久彌新。
張國平 六合縣老年人體育協(xié)會 原發(fā)新華日報報史館微信公眾號
1973年12月19日《新華日報》2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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校對 陶善工